心月同輝
林逸
乙巳 仲夏 夜 我獨愛于歷史，如淵明之浸菊香，似敦頤之濯清漣。然我的愛戀，卻非東籬采擷的閑逸，亦非池畔靜觀的澄明。它是沉入地宮般的窒息擁抱，是摩挲斷簡殘碑時指腹?jié)B血的灼痛。案頭的史冊層層疊疊，早已非“書籍”，而是自我壘砌的碑林，一座座冰冷、厚重，將我囚禁于幽暗光陰的棺槨之中。那鮮紅的高分，是刻在碑文上的朱砂，是祭奠我清醒沉淪的祭品，閃爍如磷火，灼目而凄清。 我確乎癲狂了。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，似能觸到青銅的冰冷銹跡，嗅到金戈鐵馬揚起的血腥塵埃；閉目，耳畔便是古剎鐘聲混著市井的喧囂，是宮闈密語疊著邊關(guān)的羌笛。我在早已干涸的血泊里跋涉，在塵封的謊言與真相間反復(fù)撕扯。這癲狂是焚膏繼晷的孤燈，是啃食竹簡般的饑渴，是魂魄離竅，附身于那些早已化為枯骨的姓名，在他們悲歡的灰燼里取暖，直至自己也染上腐朽的氣息。 然，這焚心蝕骨的癡迷，在他人眼中，不過是一地狼藉的瘋癲。視我為草芥者，目光如霜，輕易將我蓬勃的根系碾作塵泥；笑我太瘋癲者，唇齒間吐露的譏誚，似寒鴉聒噪，嘲弄著試圖擁抱千年寒冰的愚行。我豈敢回以“笑他人看不穿”的孤傲？那傲然屬于看透紅塵的謫仙，而我，不過是溺斃于時間長河的幽魂，連掙扎都顯得笨拙可笑。恰似那“落花有意隨流水”—— 我的癡心，是零落成泥碾作塵的殘瓣，拼盡最后一絲氣力，妄想逐那奔涌不息、無情無念的歷史長河而去。每一瓣，都鐫刻著一個王朝的背影，一段湮沒的悲歌，一腔無處安放的滾燙。可流水何曾眷戀？它只是裹挾著億萬落花的骸骨，漠然東流，連一絲漣漪都吝于施舍。我的哀鳴、我的熱望、我以心血澆灌的考據(jù)與洞見，不過是投入這亙古洪流中一顆微小的石子，連回響都迅速被吞沒，沉入那冰冷的、名為“遺忘”的淵藪。 于是，我愈發(fā)深陷這自我構(gòu)筑的碑林。那高分，是刻在額頭的刺青，是榮耀亦是詛咒；那瘋癲，是靈魂被歷史巨輪碾壓后發(fā)出的、唯有自己能聞的Requiem。他人視我如草芥，我卻在草芥中看見千年烽煙燃盡的焦土；他人笑我癡狂，我卻在癡狂里聽見古冢深處不甘的嘆息。流水無心，落花終逝。而我，甘愿做那最后一片固執(zhí)的花瓣，在墜入永恒的虛無之前，用盡殘存的色彩，為這無情的洪流，獻上一曲無人聆聽的、名為摯愛的安魂挽歌。我的存在，或許終將被這長河沖刷殆盡，但此刻沉溺的苦痛，便是唯一能證明我曾如此活過、如此愛過的碑銘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