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里鶯啼綠映紅,水村山郭酒旗風。
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樓臺煙雨中。
這首《江南春》膾炙人口,流傳至今。一些學者認為杜牧這首詩名為詠春,實則是借往昔繁華抒古今興亡之嘆。的確,唐代詩人素來有借古諷今的傳統(tǒng),在《全唐詩》中詠史的詩句隨處可見,而杜牧更是其中杰出者。據(jù)《新唐書》記載,時人稱杜牧“有王佐才”,“剛直有奇節(jié)……敢論列大事,指陳利病尤切至?!迸c胸懷天下的士子一樣,杜牧強烈的使命感在其作品中表露無遺。
這首《江南春》就是他的代表作。晚唐之前的詠史詩多用古體與律詩,但杜牧獨出機杼喜用絕句。所以如此,正是他的過人之處:在專制體制下,沒有不是的天子,臣民對皇帝指手劃腳說三道四,根本就做不到“有則改之、無則加勉”,往往會適得其反引火燒身,甚至帶來殺身之禍。最高明的辦法,無過于“言之者無罪,聞之者足以戒”,但許多文人無法掌握這個尺度,一不小心就容易管不住自己的臭嘴。
杜牧的絕句就很含蓄婉轉,如《過華清宮》:
長安回望繡成堆,山頂千門次第開。
一騎紅塵妃子笑,無人知是荔枝來。
倘若杜牧是個導演,那他一定是極高明的導演。鏡頭下,只是幾個由遠及近的畫面,就將一件歷史事件交待的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,不著一字旁白,心有靈犀的觀眾也知道他想要表達的意思。
《江南春》也是這樣的一首絕句,水村、山郭、酒旗,畫面感如此強烈,會令讀者誤以為這是潑墨山水的印象江南。一般講來,廣義上的南朝是指東吳、東晉、宋、齊、梁、陳六個偏安江左的政權,因為他們的都城都設在建康(今江蘇南京),因此也稱為“六朝”。而習慣上,只是將宋、齊、梁、陳四個短命政權稱為南朝。從東晉滅亡到隋朝統(tǒng)一,大約為一百七十年。短短的一百多年間,就走馬燈一樣更換了四個王朝,這樣混亂不堪的歷史時期,人們惶惶不可終日,統(tǒng)治者居然還有閑情逸致修筑“四百八十寺”?
其實,杜牧“四百八十寺”只是泛指,南朝一百多年間修建的佛寺具體數(shù)字只怕誰也說不清楚的。就拿建康一地來說,到唐初時,就至少有寺院五百余所,歷史上,建康城的寺院大多建在城南,直到今天,南京地方仍有“出了南門盡是事(寺)”的俗諺留傳。據(jù)專家統(tǒng)計,劉宋時,有寺院1913所;蕭齊時,2015所;蕭梁時達到巔峰,有寺院2846所,僧尼82700;陳朝時,尚余寺廟1232所。
蕭梁政權時怎么有那么多的寺院,那么多的僧尼呢?
這一切,還得從歷史中尋找答案。要說清楚這個事情必須得先解釋幾個名詞:一、檀越,檀越是寺院僧眾對施舍給他們財物的人的尊稱。當然,大和尚嘴里說著眾生平等,實則是有選擇性的。對尋常信眾的稱呼是施主,只有對有身份有地位的施舍人才會使用尊稱。在家中修行的佛教徒現(xiàn)在稱為居士,特定的稱謂是優(yōu)婆塞(指男性佛徒,女性居士為優(yōu)婆夷)。歷史上,崇佛的帝王都是寺院最大的檀越,他們或者崽賣爺田,或者搜括民脂民膏用于供佛,各地香火旺了,百姓家卻斷了炊煙。
歷史上,南北朝是佛教發(fā)展的一個高峰期,這個時期比較瘋狂,甚至出現(xiàn)了帝王出家、皇后削發(fā)為尼這些令人抓狂的事情,與其說是統(tǒng)治者崇佛,不如說是佞佛。宋、齊、梁、陳四個王朝的統(tǒng)治者無不如此,而其中又以鼓吹救苦救難佛教傳播,先后四次“舍身入寺”的梁武帝最為瘋狂。
在數(shù)千年歷史長河中,梁武帝蕭衍無疑是最為奇葩的一個。與其他“百事不會、只會做皇帝”的同類大異其趣的是,梁武帝是個干啥像啥、牙口倍棒、吃嘛嘛香的主兒,蕭衍是南朝梁代的創(chuàng)造者,與南齊皇室是近親。年輕時,被竟陵王蕭子良如入西邸,成了文學士人的八友之一;蕭衍不但才華橫溢,精于音律,寫得一手好書法,居然還是一名能征慣戰(zhàn)的武將,在對北魏的戰(zhàn)爭中脫穎而出,因軍功升任雍州刺史、鎮(zhèn)守襄陽。后來,蕭衍趁齊氏內(nèi)亂的良機,逼迫齊和帝禪讓,一屁股坐上了皇帝寶座,改朝換代為梁。這一坐就是半個世紀,直到屁股上生了痔瘡被叛將侯景攆下來。
歷史上,梁武帝是最虔誠的佛徒皇帝。吊詭的是,從造讖語、定國號、選定郊禪吉日,都是道家人物陶弘景大力支持促成的。做了皇帝的蕭衍投桃報李,對陶弘景“恩禮愈篤,書問不絕”,送上雄黃、朱砂、黃金等酬勞。來而不往非禮也,陶弘景也將自己煉的丹、鑄的寶刀進獻與梁武帝。
然而,服了仙丹后的蕭衍突然心性大變,親率道俗兩萬余人,在重云殿重閣親作《舍道事佛文》,向天下臣民宣示“寧在正法之中長淪惡道,不樂依老子教暫得生天”,大有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的氣慨。
從此,梁武帝的人生就象開了外掛,變得一發(fā)不可收拾。他不但自己皈依三寶,要求王公大臣、平民百姓也信仰佛教,他敕命官民稱:唯佛一道,是為正道……老子、周公、孔子等圣賢,無一不是如來的弟子。
既然拜了釋迦牟尼為師,梁武帝自然要布施。眾所周知的是,和尚位除了手中乞食的缽和身上的僧衣,就一無所有了。他們最大的收益,就是善男信女的施舍?,F(xiàn)在,有了皇帝這個最不差錢的施主,怎么能放過這個天賜良機。
很快,蕭衍就開始大興土木,建造寺廟。今天為死去的父親建一座,明天為死去的母親修一座,后天再為遠來會念經(jīng)的和尚建一所大廟,巧立名目不一而足,建康城中寺廟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,大受敬寺、大智度寺、光宅寺、開善寺……
這其中,建筑最為宏偉的就是有“南朝四百八十寺”首剎之稱的同泰寺。梁武帝修建這座寺廟下了血本,寺內(nèi)樓閣殿臺完全依照皇宮的式樣,九層塔高聳入云,寺內(nèi)古樹森森,寶象莊嚴肅穆。在同泰寺,梁武帝不但鑄造了十尊銀質(zhì)佛像,還鑄造了兩尊與平常人等身的佛像,一尊金像、一尊為銀像。為了方便他燒香拜佛,梁武帝特意將宮城北門正對寺廟南門,自己則時而佛子、時而皇帝,如此循環(huán)不已樂此不疲。
梁武帝信奉佛教,絕不是說說而已,他不但身體力行的守持佛教的戒律,而且向天下僧尼特意頒發(fā)《斷酒肉文》,對于管不住嘴飲酒吃肉的僧尼,責令他們還俗,以保證僧眾隊伍的純潔性。
梁武帝不但自己誦經(jīng)講經(jīng),還為佛經(jīng)作注,請來高僧大德譯講佛經(jīng),開設法會,而且親自撰寫懺文。身為天子,卻甘為“三寶之奴”,在其六十四、六十六、八十三、八十四的時候,先后四次舍身同泰寺,群臣無奈只好花費巨額資金為其贖身。
梁武帝不但自己崇佛,還派人將佛教傳入日本、朝鮮,時間一久,就連遠隔千山萬水的南亞一些國家都知道中國出了一個崇佛天子。事情最終傳到了通曉大小乘佛法的菩提達摩耳中,他親自泛海來到中國,梁武帝得知消息,立即派人將他迎往建康。梁武帝見到達摩,問道,自己一生敬奉佛教,不停的造寺、布施、供養(yǎng),這有什么功德?蕭衍本來是想聽外來和尚恭維自己幾句的,哪知道達摩卻不以為意道:并不一定有什么功德!
達摩的話惹得蕭衍十分不快,見話不投機,當即將達摩禮送出境。于是,達摩無奈之下只好“一葦渡江”來到北方,跑到少林寺面壁思過去了。
建了數(shù)不清的寺院,剃度了無數(shù)僧尼,梁武帝想著求得“果報”,哪知道最終的果報居然是“侯景之亂”,蕭衍被困臺城,最終身死名滅,徒增笑耳。
梁朝如此,宋、齊、陳的情況也大致如此,甚至受梁武帝影響,陳武帝、文帝都曾經(jīng)舍身修行,就連陳后主也曾經(jīng)學著蕭衍有模有樣的舍身修行,大赦天下。南朝的統(tǒng)治者大建寺院,大張旗鼓的崇佛本來是為了偏安政權的長治久安,結果事與愿違其興也勃、其亡也忽,沒有麻痹了百姓,卻癲狂了自身。
杜牧作《江南春》的時候,正是唐宣宗大中年間,在經(jīng)歷了唐武宗大肆毀寺滅佛之后,唐宣宗開始著手恢復佛教。史料記載“自元年(847)正月,洎今年(大中五年)五月,斤斧之聲不絕天下,而工未以訖……”。
杜牧作此詩,正是借詠江南春景之意,行詩諫之實?!盁熡辍倍譃槿娫娧厶帲翱梢钥諡u飄渺淡遠,歷史卻是觸手可及,前事不忘、后世之師,借古諷今,杜牧此詩真所謂用心良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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